青醋芥陌

一则日常,与君共赏。

写于美国中部时间9月24日。



有件十足有趣的事,似乎不吐不快。

你们也知道,人生常有些奇遇。

譬如街角迎面撞上的帅小伙,或者是图书馆里盯着你犯了好一会儿痴的大男孩儿,以及,从一条窄窄的小船上翻进冰冷的湖水里。

昨日太阳很烈,我在的这座小城向来以我就读的这所大学出名,半个城市都依靠着学校运转,因而除了一个坐落于学校内部的发电厂外,少有化工产业,空气自然很是清冽。周日下午从午饭后就开始的学习终于显出了颓态,在戴着耳机坐在图书馆里看了两局某国内狼人杀节目之后,忽然接到了来自我室友的微信。

她正在另一座图书馆看书,匆匆赶完一份莫名其妙的商院作业之后,被图书馆的清冷染上了一些周日蠢蠢欲动的情绪。

我为我忽然亮起的手机解锁之后,她那句加了五个感叹号的提议就跳进我的视野。

 

[我们去划船吧!!!!!]她说,[你看看这天气这么好!]

 

我想着也不错,毕竟这段时间大约是这座城市夏日的尾声——这儿几乎没有秋天,气温像是过山车一样,恨不得明天就要跌到零下——所以我自然地关掉电脑上让我发笑了一个钟头的视频,匆匆地收拾书包,往我们租住的公寓赶。

这是个无盈利的女生公寓,由于经费拮据,房间里没有空调,只有暖气。连着几日反常的高温和烈日穿过纱窗和百叶帘,把房间里蒸出桑拿房的模样。我上午精心化了约一小时的妆几乎在我进门的那一刻就被一层汗浮了起来。我把书包扔在地上,从化妆包里掏出我近半年没用过的防晒霜,竟也没为那价格心碎,只是很大方地往脖子、胸口、腿上摸了一层。室友兴奋地用她的防晒喷雾抹腿,由于我拉上了百叶窗,喷雾没能散出去,便像是舞台干冰一样在房间了漂浮起来。

我把衣服换了,原本充作装饰的发带被我取下。我把包里翻了个遍,最终只带上我的学生ID和新入手的OPPO命根子。

室友非常有心地翻出暑假时买的手机防水袋,她说她用这个去拍她浮潜时的所见——我无比后悔不曾购买这样的东西。

我把钱包留在了公寓,她也是。

大包里放了我俩的两瓶防晒、一个水瓶,以及十美刀现金。我的手机和学生ID放在她胸前的防水袋里。

我此前从未在学校划过船,虽然室友也是,可她的朋友们都是些大三大四的“长辈”,大多都买了车,有几个还买了房结了婚,其中一个听说即将成为正式的美国公民。她说她稍懂些流程,我便像个跟班似的跟在她后面前去租船。

签一份保证的时候,我们俩互相嘲笑着选择了中文版的,装作是从中国来的不太懂英文的游客——当然,装不了几分钟,我们掏出ID的时候就露馅了。接待人员很友善,在几句非常迅速的交代之后将写有我二人名字的牌子递过来,让我们去领一艘小船。

期间我们在这栋楼的一楼还迷了路,绕了许久才找到通向湖岸的路口。我们笑闹着将牌子递给工作人员,他们领着我们去了栈桥。

那艘船有香蕉般的形状,十分纤细窄瘦,由于船底很窄,在水中极易晃动,这使我光是上船的时候就很有些不安。友善的大约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把手中两个船桨递到我们手上,用他极快的语速向我们交代,说是如果有什么紧急情况,就向前边一栋绿色的楼房挥舞船桨,会有快艇来救援。

我当时没怎么认真听,只觉得我从来没遇过什么“紧急情况”,心中仍一如既往地相信着自己的运气。

上船之后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学校就在湖边,我常常去学习的那个图书馆就在岸边上,俯视大片的湖面。老实说我不知道这湖究竟多大,总之这座城市的另一半被这片湖劈开,市政府就坐落于两半中间的那个“桥梁”上。

湖的那一头似乎是山,但很远,我几乎看不清了。

我与室友心血来潮,且没有帆船执照,快艇需要等待约一个小时,自然就只能划这种最低级的船。我不是个爱水的人,小时候家里人有些迷信,请人测过我的命,说我命犯水,这辈子当离水远些。我觉得是无稽之谈。

湖上风光很好,天高云淡,风朗气清,只是浪有些大。

室友是个宁夏来的北方人,虽说已经染了一身的洋味儿,却对于小船不大熟悉。我问她是否晕船,她只笑答不知,我想着晕了大不了就是一吐,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掏出手机开始自拍。我叫她摆些动作,但她不太配合。她是个十足胆大的女孩儿,从得知我极其胆小之后,就热衷于摇晃身体,使我们的小船在茫茫的湖上左右摇晃。

我知道那很危险,尖叫几声让她停下,但实际上我也并不当回事。就好比是小时候我们走山间的吊桥,总有些人爱晃,也总有人爱叫。

我警告她摇晃幅度不能太大,她却笑我胆小,且向我保证这艘船是在物理学上下过功夫的,简而言之就是水上的不倒翁,让我放心大胆些。我心想也有可能,身在异乡,不必拿国内的小常识来揣测国外的设计。

我们大约划了半小时。我们的租金一人五刀,只管一小时,我算了一下,应当已经是返程的时候,于是从船底拾起我的手机,与室友商量合影。

我们两个人分坐两个船头。她便建议按同样的速度向中间移动,在船中段回合。我同意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据室友说,已经完全模糊了。她记不得是出了什么事,错了哪个环节——而我知道。

由于我天生的胆小,整个挪动过程都是坐着完成的,而室友就大胆许多,一鼓作气站了起来。可这样的船,它的设计似乎默认了你得坐着。她摇晃了一下,右脚踩在了船的右舷,而后是我身上的衣服保持干爽的最后一秒。我清晰的记得,左舷轻敲在我腰间,我被船压进水里,船底遮住了我的天,为我的手机和我的全套妆品做了一个狠狠的防水测试。

我的眼睛里进了点水,嘴里也有半口,湖水很干净,没什么异味。后来据室友的描述,我当时像条被强行押去洗澡的猫,挥着两只手不停地扑腾,展示着传说中的狗刨式扑水的标准动作。不过也幸而我一直举着手,才不至于给我的手机带来更加重大的损失。

其实已经是这座小城这一年最后的高温天气,落水的那刻我才终于明白属于这里的秋日的凉爽。

我拽住已经翻了个身的小船的船边,而我脚上的Tata凉鞋非常滑稽地只剩一根带子缠着我的脚脖子。当我意识到事实上救生衣质量很好,足够支撑我的体重、让我在湖中央有大概率的存活率地漂浮的时候,我才睁开我被水迷住的眼,看见我室友的Crocs凉鞋漂到了我的头上,又打了个旋飘走的滑稽场面。

大约是救生衣和漂浮着的船给了我安稳的感觉,让我能够在全身浸泡于水中之后,还能因为室友狼狈地把凉鞋的鞋带戴在手腕上而笑出来。

我们滑稽得像是两个全世界最傻的傻逼。

接下来的自救,第一步就是给我的手机关机。你知道,为了避免电池烧坏,过了水的手机都要尽可能及时关机。如果没了手机,哪怕我们能安全回到岸上,我也一样要因为破产而穷困潦倒生不如死——对于“想吃中餐却囊中羞涩只好看看闻闻最后放弃”这类臆想场景,我是一旦想起就要鼻酸的。

关机这个动作花了我五分钟。我一边不时把脸沉进湖里喝两口,一边用右手大拇指试图完成手势解锁。我的胆小让我无法把左手从船沿上拿开,自然就帮不到我的右手。接着我在十数次解锁失败之后,终于动用了我高贵而尖俏的下巴。

直到解锁、关机、获救、上岸之后,我才在冷风中忽然想起关机无需解锁这件事。

室友的手机一直放在她胸前的防水袋里,并且仍十分滑稽地播放着一首韩国男团的电音歌曲。我的手机关机后,也放进了那个袋子。她的手上套着两个Crocs凉鞋,妆花得像刚刚泡完夜店宿醉回家一样,头发被湖水沾湿,变成一绺一绺,不停地滴着水。

我掰着船,希望把翻倒的船翻过身来,我的努力换回的就是那艘船在水里做了一个完美的两周转体,最后仍船底朝天地漂在水里。

这个时候我已经缓过劲了。一开始的绝望与难受,以及对生命安全的担忧,已经被自己可笑的狼狈冲淡了。我压住心里发笑的欲望,终于把注意力移到如何得救上。

室友的背包被水冲的有些远,我们一时之间无法到达。距离我们目测约15米的一艘大些的船开了过来。一个长得人模狗样的棕发墨镜男朝我们挥挥手,并问我们是否需要帮助。

他的语气十分懒散,不像是准备施以援手,倒像是要与我们聊天的样子。我低头看看自己泡在水里的胸部以下,用心感受自己是不是很像特意落水求刺激的那类人。我在他问完之后清晰而又快速地说出“请救救我们,带我们上船”的请求。作为一个从来就口语很差劲的留学生,我,从没想过自己能把这句话说得如此流利,口音能够如此好听。

他依旧坐在他的椅子上,慢悠悠地说他会去找人来帮助我们,接着他的船头驶向更深的区域,也不知道他指的找人是要到什么地方找。

这大约是我在这里见过的最最可怕的事。

面对两个活生生的、无法自己回到岸上、但也不至于连累救人者的女孩子,他表现得就像是一个无聊又冷血的看客。

我瞪着眼睛,看他的船飘到远方,他船尾掀起的一个小小的浪头再一次拍打在我的脸上,让我猛然觉得恶心。可能我的求生欲和胜负欲总是来自于我极度隐晦的复仇癖好,那一刻我好像是把一口气硬生生憋在胸口,似乎让我向上浮了一些。我从船里掏出先前不小心落下的船桨,对着距离我们几公里的岸上,一个已经看不太清的绿色建筑挥舞起来。

我不确定他们能不能看见,但这是我最后的自救方式。毕竟我并不想跟着室友一起,在水里漂上几个小时,然后多付几倍的租金,最后筋疲力尽地回家。

我得上去。这大约就是我那时最后的想法。基于此,我与室友甚至做了好几次重新上船的尝试。我趴在装满水的船舱里,试图用船桨将水排出去,我还不曾趴好,船就又一次翻过去。这回我的手机很安全,因此我无牵无挂地入水,再爬到另一边,重新来一次。

我记不得我们究竟试了几次,总之是不大成功的——这与租赁公司的告诫相符。

大约是在我以八爪章鱼式重新爬进船里的时候,我听见了身后传来感人肺腑的引擎声——救援船来了。

 

那之后我与室友浑身是水地上了船,在风中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忍不住发笑,一边看着工作人员帮我们把两瓶从背包里滚落因此漂浮在水面的防晒霜捞上来,外加一瓶室友出门时带的水。她笑了一会儿有些累,加上她对于小船的不适应,晕船的反应便上了头,这会儿开始难受起来。我却像是着了魔,一直笑个不停。

大约工作人员把我们送上岸的时候,还会觉得我们脑袋有些毛病吧。

——其实我也这么觉得,自从那天之后,我晃脑袋的时候就能听见大海的声音。

 

最后到柜台还船,恰巧碰上了我们最害怕的情况——cash only。 我们唯一的一张现金已经沉进了身后蓝蓝的大湖,葬身鱼腹去了,信用卡和学生卡都不管用,我们即将扔掉脸面找身边的好心人借钱的时候,柜台的收银偷偷擦掉了我们的记录,并很大方地放我们离去。

那个晚上我们花了十刀吃了一顿排骨乌冬面,作为犒劳自己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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